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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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庭院的南北兩面都種了滿架子的薜荔,綠意盎然,把謝苗兒的視線擋了個七七八八,透過葉片的縫隙,勉強能看見少年的身形。

他在架子前停住了腳步,轉過身向小院外喊道:“小杖則受,大杖則走。父親罵我便算了,難不成連孔聖人都要一起罵?”

一陣風卷過,蔥綠的葉片迎風聳動,正巧,讓謝苗兒瞥見了少年的側臉。

他身板直溜溜的,眉眼英氣得很,鼻骨的形狀也生得極好。因為還未到加冠的年紀,一把頭發只草草用了發帶豎起,未被收攏進去的碎發有長有短,長的就隨意垂在額前,短的都自顧自支棱著,活像炸了毛的獅子狗。

少年蓬勃的生命力差點沒把謝苗兒掀了一個大跟頭。

疑似這位少年親爹的男人追了上來。

“陸懷海,你不要以為你翅膀硬了我就管不了你了!”

荒謬的猜想居然是真的,謝苗兒倒吸一口涼氣。驟然見到日後會彪炳史冊的陸將軍,她心裏的激動難以言表。

逢此巨變,她甚至來不及分辨自己該是何種心情,就聽得他們又吵了起來。

謝苗兒把自己藏在門框邊,試圖聽清他們爭吵的內容。

未果。

陸懷海的父親陸湃章氣得直跳腳,竄出嘴的沒一句官話,她聽不懂。

被親爹指著罵了許久,少年似乎也不急,還有心情揪著綠葉子玩兒,他慢悠悠地回道:“這世上,還有親爹來兒子小妾院子裏抓人的道理嗎?”

他這話說得很缺德,關鍵缺德中還有幾分道理。

隔輩的男女之間當然要避嫌,否則豈不是成了扒灰?他爹還真沒辦法臉不要了跑到兒子的妾室這裏來拿人!

這句話殺傷力極大,連一直在試圖袒護他的母親蘇氏都沈默了。

陸爹陸湃章更是被他這句話氣得一個倒仰。

身後的老仆趕忙扶住了他,而陸湃章大手一揮,直接推開身邊所有人,就站在小院門檻,遙遙指著陸懷海的鼻子開罵了。

這一回,躲在後面不敢出聲的謝苗兒就算聽不懂,聽口氣也能聽出來肯定沒一句好詞。

陸懷海如今才十七,正是氣盛的年紀,怎麽忍得?當然要反唇相譏。

他作勢撣了撣袍袖上飄落的草葉,回嗆道:“爹,你快走吧,兒子要和哪個妾睡覺,難道你還要管嗎?”

有這麽爭氣的兒子,陸湃章臉色鐵青,他狠狠地踏了踏腳下的石板磚,隨即轉身,把手上提著的棒槌丟給了蘇氏。

“你慣出來的好兒子,你自己收拾!”

陸湃章拂袖而去,而陸懷海垂下眼簾,盯著自己的鞋面,一言未發。

原本鬧得人耳朵都在痛的場面霎時冷了下來,蘇氏在院門口盤桓許久,最後深深地望了陸懷海一眼,便也走了。

被丟下的木棒槌順著小徑咕嘟咕嘟地往裏滾,陸懷海心裏窩火,直接給了它一腳。

這棒槌常被仆婦浣洗時用來捶打衣物,也不知他爹是從哪摸來的。

棒槌上粗下窄,一腳下去便打著旋繼續往架子後面滾了。

正好滾到了謝苗兒腳邊。

陸懷海心煩意亂,順勢回身一瞥,這才發現門框邊還躲著個小姑娘。

小姑娘長得好看,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,就是這眼神怎麽看都有點傻?

懷裏還抱著個枕頭?

他皺眉。

回來的路上,聽說奶奶莫名其妙給他買了房小妾回來,他已經覺得夠奇怪。

陸家老夫人早些年神智就出了問題,不發病時還算清醒,一發病就要折騰得人仰馬翻。

若是買了個傻子回來……

不過,陸懷海的揣測不能說錯,因為謝苗兒確確實實是傻了眼。

他們爭吵半晌,她只艱難地捕捉到了兩句話。

首先,他、陸懷海因為上青樓被他爹追打;

其次,陸懷海叫囂著要睡小妾,把他爹氣走了。

謝苗兒腦子裏嗡嗡的,她甚至沒空糾結史書上一心征戰、無有妻妾的陸懷海怎麽這麽小就出入青樓楚館。

因為第二句話更致命。

這簡陋的小院裏只她一個女子,而腦海裏能捕捉到的記憶碎片告訴她,陸懷海跟他爹叫囂著要睡的妾,正是她本人。

感受到了陸懷海投來的探詢的目光,謝苗兒恍然回神:“我……你是……”

陸懷海心下一松。

還行,口齒清楚,看起來不是個傻子,只是被他嚇到了。

市井潑婦吵架也沒他家熱鬧,一個才來的弱女子如何能不被驚嚇?

他自嘲般笑了笑,想起來自己方才說的混賬話,心裏就有了些愧疚,朝謝苗兒解釋道:“在下陸懷海,納你進府的是我的奶奶。對不住,我剛剛說的話你入耳別入心,我和家中不睦,吵起架來話趕話,並非存了冒犯你的意思。”

聽到那句“在下陸懷海”之後,謝苗兒便徹底僵在了原地。

見她一動不動,陸懷海以為是自己的話不夠有誠意,莊而重之地朝她拱手一禮。

他離得更近了,謝苗兒急急後退兩步。

這處院子很小,她這麽退了兩步,頭都差點磕在後頭五鬥櫥上,而陸懷海越過薜荔架後站的地方離她本就十分之近,再這麽一彎腰、一低頭,他飄逸的額發幾乎都快戳到她的眼睛了。

謝苗兒深吸一口氣,她很害怕被眼前的少年聽見她砰砰的心跳。

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,最後只低聲說了句:“無妨的……”

陸懷海似乎也很不擅長處理和姑娘單獨相處的情形,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,說:“你好好休息,我就不打擾了。”

隨後便一溜煙似的跑了。

沒走正門,他是從北邊的院墻翻出去的。

動作嫻熟,一看就是翻墻老手了。

——

謝苗兒把自己關進了臥房裏。

老天爺把她推入了這樣的境地,她需要花一點時間,理清楚自己的處境。

日頭從正中慢慢偏斜。

期間,有個管事的仆婦來了一趟,帶了一大一小兩個小丫頭來了,說是她既入了府,該有的都會有,這兩個丫頭以後就伺候她了。謝苗兒應下,差使她們去收拾院子裏其他的屋子。

謝苗兒倚坐在紅漆剝落的窗前,獨自思索良久。

從前,她曾偷偷遣星牖去外頭書肆買過話本,什麽神鬼志異、書生小姐,她雖不以為意,但也當樂子看過好些。

話本裏常有這輩子過得不如意的夫人,為彌補遺憾,重新回到過去、或者是去另一個朝代過日子的故事。

謝苗兒想,她的遭遇大抵也如是。

現在這具身體的主人也叫謝苗兒,她與她的模樣有八分相似,還和她一樣生於三月廿五。爹娘對她一直不錯,家中還經營著一家布坊,算有些薄產。

苗兒十歲那年,母親生下了一個弟弟後便難產去世了,她的父親悲痛了數月,第二年娶了續弦照顧小兒,繼母雖比不上親娘,但對她也算慈愛,這一年,還給謝家再添了一個女娃娃。

一天天過下去,這個和她同名同姓的謝苗兒,出落得一日比一日出眾。

面容姣好的女兒,謝太傅可以護得住,而謝商戶不行。

苗兒才及笄,就被城中一個叫張端的壞坯盯上了。他說起來算不得什麽牛人,不過仗著自己有個世襲百戶的娘舅罷了。

可民如何與官鬥,謝父寄希望於破財免災,連布坊的產業都變賣了大半,可是張端還是死咬著不松口,謝父自覺不妙,讓續弦朱氏先帶著幼子幼女悄悄出城去鄉下外婆家躲禍。

這一躲就是陰陽兩隔。

謝父帶著大女兒躲了許久,最終還是被張端帶著人抓住了,這渾球甚至還羅織了罪名來壓謝父,逼他將女兒獻給他。

謝父當然不應,最後和他們廝打起來,齟齬間被打破了頭,死了。

苗兒哭著逃到了大街上,身後的混混還在追,她走投無路,攔住了路上迎面而來的一輛車駕。

馬車裏坐著的,正是陸家的老夫人。

陸老夫人的病時好時壞,正巧她今天神智清明,出來逛逛,正巧就碰到了這起子事。她叫人攔住了混混們,救下了哭求的苗兒。

陸老夫人是正經官家老夫人,張端不敢招惹硬茬,只得作罷。

——他也不虧,左右把謝家產業搞到手了。

原本到這兒,這一段差不多就了結了,也能算是個老奶奶救美的佳話。

偏偏陸老夫人突然發了癔病。

她坐在馬車裏,握著驚魂未定的苗兒的手,喃喃低語。

“我出來是要做什麽?哦……我是出來給懷海買山楂糕吃的……糕……對,我想起來了,我要給懷海買一個妾伺候他——”

說著,陸老夫人竟直接拉著她,去衙門裏把納妾這件事情給就這麽辦下來了。

她一發病,陸家的下人不敢招惹她,只能順著她的意思,而可憐的苗兒還沒反應過來就按了手印,成了陸懷海的妾。

她在陸府的第一晚,想到自己難產而亡的娘,被惡人害死的爹,還有自己未蔔的前路,再加上這幾天擔驚受怕四處奔波,憂怖之下誘發咳疾,天還沒亮就撒手去了。

謝苗兒捂著心口,很是為她難受。

也不知是何機緣,讓自己有幸用另一個謝苗兒的身份繼續活下去。

但命運如斯,將她推向了這裏……

謝苗兒眼眸一沈,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,那強娶殺父之仇,她也合該替她去報一報的。

此外,更重要的是,她成了陸懷海的身邊人。

從前為了治病,謝苗兒在娘親的陪伴下求過許多神,亦拜過不少佛,身體卻每況愈下,她那時心想,也許世間根本就不存在神佛吧。

可是現在,謝苗兒忽然很感念祂們。

或許真的是神衹降下的天意,讓她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去,甚至還回到了陸懷海十七歲時。

她有機會自由地行走在天地間,也一定可以讓陸懷海不再落得那樣的下場。

眼下還是長平二十三年,陸家因為如今的主心骨陸湃章被遣到浙江都指揮使司任都司僉書,舉家從延綏搬到了這裏。

屬於陸懷海的故事還沒有開始,一切還來得及。

想到這些,謝苗兒忽然振奮了起來。

她一定不會讓陸懷海走向歷史上的結局!

就在此時,一陣短促的敲門聲傳來。

謝苗兒以為是新來的丫鬟找她,清了清嗓子說:“進來吧。”

門外的人推門而入。

卻並不是她以為的小丫鬟,而是陸懷海。

他踏著月色,走進了這小小的臥房。

陸懷海來的突然,謝苗兒騰地站了起來,然後……

然後就不知該做什麽了。

她爹、她兄長、她姐夫,都沒有納妾,她並不知道妾應該怎麽對待自己的丈夫。

她暗罵自己:呸!方才還在心裏想了那麽多,怎麽真見到他,連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?何談以後救他!

謝苗兒的局促顯而易見,陸懷海自然看得出來。

他原本的打算是,納了便納了吧,反正陸家不缺一口飯吃,就當她是個盆栽就好了,他不會對她做什麽。

不過今天下午,他抓了府裏一個下人把情況問了個清楚。

原來他的妾是這樣的小可憐,家破人亡,他還讓她聽見了不少混賬話。

她看起來那麽纖弱,別被他的話給嚇死了。

於是,把親爹氣得要砍人都不以為意的陸懷海,心底升起了一些愧疚,還是決定跑一趟解釋一下。

他說:“謝姑娘,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,你莫要怕,既然老夫人救了你,你好好待著,不必對我戰戰兢兢。日後你若有了合適的打算,同我直說便是,我放你離府。”

外面的世情對於如今的謝苗兒而言,更是陌生的,哪怕不是為了陸懷海,她也不會輕率地離開。

不過,他的一席話還是叫謝苗兒心裏暖意盎然。

可他越是這樣,謝苗兒心裏越覺奇怪。

他面對她的言行並不孟浪,反倒稱得上有翩翩然君子之風,這樣的人,真的會去青樓狎妓嗎?他又為何在面對自己的親爹時一句話也不肯饒?

謝苗兒壓下滿腹的疑惑不表,朝陸懷海淺淺一福:“多謝……多謝陸公子。”

他叫她姑娘,她便學著他的口氣喊公子。

陸懷海見她眼神清明,確實不像被嚇到了的樣子,點了點頭。

他說:“那好,我先走了。”

他不是話多的人,轉身就走。

這回,他好像還是要翻墻?

望著他的背影,又望了望右手邊的門,謝苗兒迷茫了。

她下午和丫鬟簡單說過幾句話,知道她住的這個小院是西廂房後頭圍出來的,墻一翻就要出府了。

晌午翻墻出府,不算奇怪,可夜色已深,陸懷海怎地又要翻出去了?他不會又要去青樓吧!

謝苗兒鼓起勇氣,喊住了他:“陸公子,這麽晚了,你要去哪?”

十七八歲的少年郎,當然不會和自己的妾說,他這個點了還得翻墻出去,是因為他爹發了大火,說他要睡妾當然可以,那就一輩子睡妾的肚皮上吧,永遠都別回自己屋裏了,所以他現在已經無處可去,打算投奔狐朋狗友那兒湊活一晚。

陸懷海還是要面子的。

他繃著臉,在思考該直接走不回答呢,還是編個理由?

謝苗兒雖然猜不到具體的原因,可是晌午鬧的那一遭她親眼目睹了,是以,隱隱能猜到是陸懷海和家裏鬧翻,不想待在府裏。

她再度鼓起勇氣,對他說:“不如……在我這裏歇一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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